似十非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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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两人对坐闲谈总是以这样的句式起头——“如果……”和“当时……”。这样的日子久了，魏无羡终于在一日惊觉，大声向厨间的蓝忘机喊，蓝湛！蓝湛！我们是不是老了？可是神仙不会老。锅里正热闹，蓝忘机没有停手，说声没有，声音在蒸腾的水汽里模糊了大半。

 

这场谈话就此无疾而终，但魏无羡仍旧觉得自己老了。

 

少年时他总爱出风头，是同龄人里的孩子王，话本子里往往是英雄一战成名，夜猎修行也爱向着奇、险、怪处去。他打山鸡，总是动静很大，搅得满山不得安宁。那时候的魏无羡，本事未必大，心却很宽，宽阔到足以庇护万千人潮。可修为凌驾众人之上的仙班第一人却没那么宽心，身后有人便总觉得不踏实，非要那人与他并肩而立，才觉得安心。又比如他现在总是说“如果……”，说“当年……”。他年少时可从不这样，他只会说“浪得几日是几日”，一个劲儿往前看，埋头向前冲，恨不得打穿日头。

 

这之后魏无羡又好几次提起“老不老”的话头，蓝忘机总是说，不是，没有。魏无羡参不透其中的道理，也不深究。

 

 

这回他们走到海边又折返，一路上看了好些大船嶙峋的龙骨，折返时找了座怪石嶙峋的山歇脚。夜深时候魏无羡躺在一片扁石上随口说，我假装成凡人，那些年里出过好多次海……

 

蓝忘机平躺在他身侧，问：“为什么。”

 

“怕你迷路，找不到蓬莱仙岛啊，”魏无羡低笑，“求仙问道的哪个不想去蓬莱？”

 

说完他又笑，蓝湛没捞着，糊口的小渔船倒是捞得三四十只。

 

“渔家出海前都要求神拜佛，求老天护佑个安稳。最后一次从风暴里捞出渔船时，我心都灰了。我想，我若是凡人，救了这么多性命，得是多大的功德？老天赏我一次心想事成不过分。”

 

可惜魏无羡再也不是凡人，世上也没有什么“老天”教他心想事成。

 

蓝忘机道：“随后，你便在这座山上歇息，大醉一场。”

 

魏无羡猛地坐起来，盯着他：“我没有与你提过这事。我没有带下属。”

 

蓝忘机无声叹息，悲喜莫名：“彼时，我正在此山中。”

 

蓝忘机避开醉酒的魏无羡，是避开一句挽留。他一直没有提醒魏无羡，其实他也开始频频使用“如果”和“当时”，就有如现在，他想：如果当时见面，只消一句挽留，甚至魏无羡只用叫一声“蓝湛”，他或许就丢盔弃甲，溃不成军。他牵着白鹿悄无声息地离开，走得不像是个求道的修士，倒像个负心的情郎。也正是从那一刻起，他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，频频预想悲剧的未来——如果失败，会怎样？蓝忘机只有这一世，身死魂消，不入轮回。后来，为了安慰自己，他开始思考，若有来生，该如何？

 

魏无羡就问他：“该如何？”

 

蓝忘机答：“山石。”

 

魏无羡环视一圈满山乱石，不解，又隐隐觉着身边人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。他猜：“因为你那犟脾气跟石头一样？”

 

蓝忘机说不是。

 

胡乱猜了一圈，魏无羡有点想通了，又问：“我为天神，风雷雨露都是我的化身，浇在人间。托生山石，是不是因此？”

 

蓝忘机道：“是。但不全是。”

 

“莫不是觉得我寂寞，于是生为一块山石，与天地同寿，陪我到天荒地老？”

 

蓝忘机摇头：“风雨侵袭，电闪雷鸣，山石终有一日会裂，会碎，会化成齑粉，到碎无可碎的地步，归于尘土。到了那时，尘土会随风而起，上天入地，游遍九州，终有一日也会拂过天神的面颊。”

 

除了隐约的虫响，魏无羡还听到他和蓝忘机胸膛里都是一片轰鸣。

 

是夜，谈话就此终结，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压住满腔乱跳的心和乱七八糟的思绪。魏无羡实在压不住，嘭，心里好像有这么一声，然后无数点滚烫的欢喜在眼前的夜空里闪成星子。他想：蓝湛这个人呀，又犯规了……我怎么从没发现他这么精明呢？他只对自己精明。不言不语的，就把自己的下辈子压榨得明明白白，连灰都算计进去了。

 

 

第二日下山，山下的镇子上正在唱一出新编《白蛇传》。魏无羡走走逛逛，混在人堆里看了半日，渐渐看住了。白娘子修行千年，成妖成仙都只在一念之间。众妖攀着她往下，大叫“妖！妖！妖！”，众仙扯着她向上，都叫“仙！仙！仙！”，但白娘子统统不取，一个劲地向旁边躲开，疾呼“人！人！人！”

 

他豁然开朗，转头对蓝忘机说：“蓝湛，你修仙问道，原来不是为了成仙，是思凡了！我也一样！原来不是我老了，是我思凡了！”

 

之后他们携手出行，看蓝忘机历过无数遍的山，看魏无羡阅过无数遍的水。那都是些魏无羡游荡无数遍的路，是些蓝忘机辗转无数遍的道，但荼幽上仙永远有一番道理可讲。他说魏无羡走的是离人径，蓝忘机走的是独行道。而现在是蓝湛和魏婴一起在走，因此走的是人间路，算不得故地重游。说这话的时候他偷眼瞧身边人，一路上走走停停时候也偷眼瞧身边人，总是被持正的含光君抓个正着，于是荼幽上仙又哈哈大笑，说，我昨日看你，今日看你，明日还看你，却也算不得故人重相见！

 

你永远是新的。这话他只用心里想，不必说出口。

 

（全文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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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没有想到是我来收尾，与荼蘼相逢相识相知真是人生幸事。